中国传媒大学的崔林教授曾在一本介绍媒介变迁的书中,用无限感性的句子描绘了一个短暂的时代:
“只有在便宜而浓烈的杜松子酒带来的集体迷醉和狂欢中,人们才能度过时代变换漩涡中的一个又一个夜晚。”
那是20世纪20年代的欧洲,工业革命胁迫着人们从乡村来到城市,精确而噪声巨大的机器是他们的归宿。面临着陡然的压力、拥挤的生存空间与对自我价值的怀疑,百年前的西方人将他们的苦闷交给酒精与音乐,茫然的追逐着飞速发展的时代。
我们的确不能够完全感同身受地去理解那样一个庞大的集体、那样一个遥远的年代。更不用说来沈阳读书前,我对于“工业”的印象仅仅止步于祖父放在家里卧室床头、用玻璃相框裱着的“大连一塑料厂1968年全体职工合影”——年幼的我被祖父抱着,在几百个青春洋溢的脸庞里寻找彼时意气风发的他——每次我都会一眼精准的发现祖父,他也每次都会惊讶我为什么会认得出。
但“工业”又何其重要!如果说文化是国家的血脉,那工业生产就像国家的骨架。因此,几乎每一个东北孩子年幼时,都会听说过几个来自祖父辈的故事。这些几十年的故事的诞生地是乡村的小路、训练的兵场,以及年复一年、日复一日,却总能被他们寻到乐趣和刺激的工厂。
我们不再是祖父怀里的孩子,不再隔着玻璃触碰相片,我们从象牙塔里走出来,用脚掌感受那份几十年前的滚烫。寻访“东北老工业基地”,从如今仍然保留下来的工厂和史料中,用独属东北孩子的情怀,把它们记录下来。
所以,走进工业博物馆,明亮的落地窗旁,是至今仍然散发着机油气味的大型机器和锈迹斑斑的工程用具;所以,走进废弃的生产遗址,注视老工人浑浊的眼球,仍然硬朗的身体,激动着指着一块水泥地面,说这曾是他的工作岗位;所以,走进老工人的家里,看他拿出和领导人握手的照片…
不得不承认,当我们真地走进它们,走进历史的那一刻,最初抱有的一丝好奇一下子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尊敬、感动和遗憾——几十年后的年轻人不能完全理解几十年前的年轻人,却会被他们的坚守打动。
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对来自大连的老夫妻,他们住在没有电梯的老房子,七楼,养了一条没有名字的狗。爷爷87岁,奶奶85岁,两个人当了一辈子工人。看见我们来,老两口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水果,让我们“好好坐一会儿”。
还没等我们开口问太多,两位老人就迫不及待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:爷爷说因为自己精湛的手艺,每次领导下场视察,他都是工人代表;奶奶说她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,从农村步行到城里,找招工的工厂,还给我们看了当年工厂排球队的合影——一群结实、阳光、面对镜头有些羞涩的年轻人。
和他们谈得愈久,愈能感受到那段岁月对他们的意义,几乎把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了生产的时代、百废待兴的时代、对他们而言最困难却正青春的时代。
“几十年后的年轻人能为他们做什么”,离开老夫妻的家,我们在路上一言不发,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这段历史离我们如此近,日新月异的如今,如果不是学院给我们这个机会,我们真的有耐心、有兴趣去和这群老去的年轻人交谈吗?除了一味的遣词造句,写就文章,我们还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?
是倾听,不会再因独居的工人夫妻太久没人交流,拽着你的手滔滔不绝而心痛;
是记录,不会因为他们的凋零而追悔历史的无声消逝;
是尊重,接受他们在这个时代下的懵懂;
是传承,让他们的刚毅与柔情、硬朗和耿直,成为烙印,加盖在我们身上。
所以,一次次走进博物馆;所以,一遍遍检查我们的寻访记录;所以,一步步走完工厂、旧址和寻访人的家…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奋斗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。在不断迭新的时代浪潮中,几十年后的年轻人同样要迎头接受挑战,用我们的一生完成我们的使命和责任。也许我们曾经历的事物会被大浪淘尽,但总会有后来者,抱着同样的心情,触碰同样激情燃烧的岁月。
时至今日,作为一个几十年后的年轻人,我还是很怀念那张放在家里卧室床头、用玻璃相框裱着的“大连一塑料厂1968年全体职工合影”,和被祖父抱在怀里的日子。
若干年后,也许我也会抱着孩子,让他柔软的手碰触到发黄的黑白照片上,寻找那个13岁参加抗美援朝,20岁进入工厂的年轻人。也许他会找错,也许他也和我一样神奇地一眼认出,也许因为记得,所以那些曾经年轻的人会再次年轻。
那些曾经跑得如风一样快的人仍然在奔跑。
戏剧影视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2018级 赵婉汝